萨拉热窝的木槿

『Corluka/Modric/Corluka』萨格勒布的爱与旧事

看完三场欧洲杯小组赛的产物;相遇时间提前到小时候;脑洞很大;你们为什么都不打查理笛的标签;写完这篇就从良了;送给自己迟到的生日礼物,来到欧洲后的每一年生日我都去杜布罗夫尼克,还是没有偶遇克拉尼察哥哥)

***

2001年,十六岁的莫德里奇再次来到萨格勒布。独立战争已经结束了数年,这座城市依然仿佛置身于隐形的灰色天花板下,低头匆匆赶路的萨格勒布人只要试图抬头张望就会触碰到往昔的伤痛记忆。

夏天很短,秋天只有一瞬,冬天却很漫长,好似永远不会散去的浓雾里有年久失修的气息。莫德里奇常常感觉身在萨格勒布却如同身在北欧,虽然那时候他还没有离开过克罗地亚,只是听一线队的前辈们说过哥本哈根和斯德哥尔摩如何寒冷却又无比繁华。既繁华又寒冷的景象,让他一直试图却难以想象。

 

“很快我们就会离开这里的,去意大利,西班牙……嗯,德国也不错。”

好些年以后,在恒温26摄氏度的马德里的公寓里,温柔的灯光模糊了落雪的窗,白茫茫一片似不堪回首又不停翻腾的往事,莫德里奇想起在马克西米尔球场边的板凳上,高个的少年眉飞色舞的说道,手抚过他未染霜的金发和还没有皱纹的眼角,温暖厚实好像能把未来紧紧握在其中。

 

莫德里奇的童年在扎达尔,亚得里亚海之滨,自古即是沿海各国争夺的战略要地,在克罗地亚独立战争中也没有幸免。六岁那年他和家人一起逃难到萨格勒布,穿过封锁线,头顶上轰炸机轰鸣,几里之外的城镇正在惨遭屠戮,遇难者里就有他的祖父。车厢上有弹孔,随风扬起的尘土都夹杂着火药味道。饥饿是一种习惯,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对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孩子的足球生涯抱有希望。而多年以后,他在万人瞩目的舞台上接受万千人鼓掌的时候,旧时的梦靥仍旧像斑驳的墙壁若隐若现,时时萦绕。

遇见乔尔卢卡之后,莫德里奇才觉得生命里有了光。

他们有看起来几乎一样的童年,或者说,和无数南斯拉夫同龄人相似的最初岁月——出生在一个炮火纷飞的城市,为了躲避战乱随家人来到萨格勒布。没有别人知道他们的最初相识,在混乱无序的战争年代,连一个七岁孩子和一个六岁孩子的萍水相逢都透露出说再见便是永诀的意味,而道别转身之后还能牵牵绊绊二十余年在彼此生命里刻下无法磨灭的烙印则是源于命运鬼使神差的力量。

那时候莫德里奇最喜欢暂时居住的酒店的停车场,因为在那里踢球是最让他快乐的事情。皮球高高飞上天,他的目光顺着飞行轨迹看去,见到它落在另一个男孩脚下。男孩有一头黑发,蓝眼睛闪闪发亮,像亚得里亚海,莫德里奇想,没有打仗的时候的亚得里亚海。

“拜托把球还给我,谢谢。”莫德里奇小跑过去,这才发现对方比他足足高半个头,嚯!

“嘿,你踢得真棒。”男孩十分友善的咧嘴笑了,把球踢还给他,还好奇的摸了摸他头上冲天的小辫子,那是他三岁的妹妹的杰作。

莫德里奇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还是为对方的赞美感到由衷的高兴,“你也喜欢踢足球吗?”他晃了几下头便伸手试图去把头上的橡皮筋扯下来,但是连拽了几下都没有成功。

“是的,可是我都找不到人和我一起踢球。”黑发男孩耸了耸肩,漂亮的大眼睛好奇的注视着他的动作,忽然一脸诚恳的说,“你看起来很可爱。”

可爱?当然,莫德里奇从小就被无数大人夸奖可爱,并且深深懂得这项技能的杀伤力,可是这样直白的说一个陌生人可爱真的好吗?

有那么一会儿好像时间暂停,战火中的首都飘散着似有似无的奶油的味道。莫德里奇头一歪,对方也眨了眨眼。

“你也很可爱啊。我是说,你想和我一起踢球吗?”想了一会儿,他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使劲儿拍对方的肩,“嗯?”

“当然,韦德兰▪乔尔卢卡,朋友们都叫我查理。”灿烂笑容如南欧夏日艳阳。

“卢卡▪莫德里奇,叫我卢卡就好。”

 

几年后当他们都长大了一些,乔尔卢卡开始烦恼了起来——我的卢卡为什么这么可爱?为什么他对每个人都这么亲近?这样的紧张感包围了他的整个青春期甚至于影响了更深远的年岁。不过那是后来的事了。

 

看起来一样的他们其实并不一样,从成为朋友开始莫德里奇就意识到了这一点。1992年,莫德里奇一家住在安置难民的酒店里,孩子们的爸爸正在前线浴血奋战,妈妈做针线活赚些微薄的钱。而乔尔卢卡家是萨瓦河边的独栋小楼,男主人是工程师,女主人则是一名法官,即使在战争年代里也竭力为家人提供最好的生活。当查理热情的告诉小伙伴家里有一个可以踢球的花园的时候,他们友好的招待了儿子懵懵懂懂的新朋友。

“你好啊小家伙,查理告诉我们他认识了一个特别有趣的新朋友。”一个阴沉沉的春日下午,安达▪乔尔卢卡慈爱的抚摸莫德里奇蓬松的金发。她是一个在如同一潭死水的时代里照旧神采飞扬的女人。韦德兰▪乔尔卢卡像极了他的母亲,从始至终明亮而滚烫,即便是经年之后在离北极圈最近的大都市里喑哑无声的度日,依旧在年岁里孜孜不倦的发光发热。

“您好。”踮起脚尖才有桌子那么高的小莫德里奇既诧异又感到荣幸,在这位女士面前尝试表现出他一生最初的绅士风度。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玩累了的两个人躺在草地上,仰望远处耸立的萨格勒布大教堂,双子塔柱直冲云霄,裹挟着昔日帝国荣耀的余晖。

乔尔卢卡笑嘻嘻的扯了一根草在手里编来编去,“卢卡,你刚刚在我妈妈面前真是严肃得可怕。”

莫德里奇也扯了一根草嚼在嘴里,“我妈妈说在女士面前要表现得像个……绅士。”

“哈哈哈哈,”乔尔卢卡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你知道绅士是什么样的吗?要穿上西装打上领带,就像我爸参加新年酒会时那样。”

莫德里奇哼了一声,没有理他,看着他把草指环缠绕在食指上,然后给自己也缠了一个。

“好看吗。”乔尔卢卡颇为自得的把手放在眼前瞧了又瞧。

莫德里奇看了看手上绿油油的指环,不说话,手腕枕着头又看大教堂。二十年后他在那里举行了让全克罗地亚瞩目的盛大婚礼,乔尔卢卡仍在他身边,全程面无表情。那也是后话。

乔尔卢卡一直在耳边絮絮叨叨,莫德里奇渐渐就犯了困听不清对方絮叨的内容。他做了一个冗长而混乱的梦,这个梦从家乡的海滨小镇蔓延到不知何处的远方。他梦到卧室窗台上的向日葵,在一次轰炸中坠到地上摔得粉碎,散落一地金黄;前年春天祖父给他编的五颜六色的风筝,变成了海天之间一个越来越小的影子,他在海滩上痛哭失声,刚学会走路的妹妹颤巍巍伸出小手握住他的手;爸爸头上鲜红的血和白色的绷带;换作了全家逃难路费的妈妈银色的婚戒;难民安置点灰扑扑的墙壁;深蓝色的西装和白色的婚纱;绿色的草地和金色的奖牌。许多人依次登场,又一点一点淡去,他感到恐慌,试图伸手去抓一个即将消失的身影,忽然想起那是邻居家的小伙伴,两年前在海岸91行动中被一颗炮弹带走了。

“卢卡?卢卡!”

莫德里奇睁开眼,看到自己正狠狠攥着乔尔卢卡的胳膊,赶紧松开手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抱歉,弄疼你了吗?”

乔尔卢卡摇摇头,“没有,可是你把我吓坏了。”——其实刚刚还疼得嘶哑咧嘴。

浑梦初醒,莫德里奇仍是神思恍惚,“查理,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当然是成足球明星了,我爸说了明年就把我送到青训营去,最好是能去迪纳摩。”乔尔卢卡不假思索的回答,又偏过头看他,“你呢,你想做什么?”

“不知道,我想挣很多很多的钱,买很大很大的房子。”

“那你也当球星好啦,可以挣很多钱的,你看你现在已经踢得很棒了。”

“真的吗?”莫德里奇的眼中闪闪发亮。

“当然,我们可以一起,明年我爸爸带我去报名的时候我就来叫上你。”乔尔卢卡笑得十分开心。

 

最后他们并未一起,一年后八岁的韦德兰▪乔尔卢卡一个人踏进了萨格勒布迪纳摩青训营的大门,他还要再等待他的小伙伴几年。

1993年初,独立战争局势渐趋尾声,扎达尔及周围地区局势稳定下来,并且恢复了与克罗地亚其他地区的联络。收音机里说萨格勒布的难民点即将有序停止接收难民,恢复其原本用途,而难民们则将陆陆续续被送回家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莫德里奇正在快乐的吃着安达▪乔尔卢卡女士做的松饼。所有人都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看着他。

“卢卡,你要回家了吗?”战争要结束了,这应该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吧,有人却一点都不开心。

莫德里奇的心情也很复杂,但是相比起来还是冷静许多,“应该是吧……”

“妈妈,卢卡可以留在萨格勒布吗?他可以住我的房间。”韦德兰▪乔尔卢卡近乎哀求的目光看向他的母亲。

“查理,卢卡也有他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们很爱他就像我和你爸爸很爱你一样。”安达▪乔尔卢卡拍了拍已经泫然欲泣的小儿子的头表示安慰,便回了自己房间。她的查理需要自己去想明白的,有些事情是不得不接受的,成长的伤痛,伙伴的离别,就像那一去不回的夏天。

 

那时他们相遇在难民点,走过萨格勒布的大街小巷和炮声轰鸣的四季,数过墙上的弹孔,打赌过柯尔克桥有多少个桥墩,踢坏过邻居家的玻璃,也稚嫩的思考过理想,约定过未来。他们都如此痛恨战争,尤其对于莫德里奇而言,这段少年作伴是他早年岁月中为数不多的亮色。他们还太小,从来没有想过,当硝烟散去,因为战争而结下的缘也将散去,当灰暗的底色不复存在,亮色也注定消逝。

“卢卡,你以后会经常和我们联系的对吧?”在离别前,安达▪乔尔卢卡给莫德里奇的包里塞了满满的松饼。

莫德里奇点点头,然后看向旁边的小伙伴。

“查理。”他给了比他高半个头的男孩子一个拥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韦德兰▪乔尔卢卡嚎啕大哭起来,“你要是忘了我,我就再也不会原谅你了。”

莫德里奇没有哭,试图用手背为他拭去眼泪,却忽然被反手抱住。拥抱如此漫长却又必须暂时告一段落,就像他们在彼此生命中的陪伴一样。

 

时光转眼飞逝。

回到家乡的莫德里奇人生发生了如下重大事情:上小学,就读于扎达尔的一所业余体校,参加了NK扎达尔俱乐部的夏训营,因为过于瘦小没有得到国内豪门海杜克的合同,又因为展现出过人的天分而被萨格勒布迪纳摩队相中,长高了一点,不多。

家里没钱安装电话,于是莫德里奇趴在爸爸做的木头箱子上,一笔一划的写信,“亲爱的查理,猜猜我做了什么?和迪纳摩队签约了!!!简直像做梦一样!!!”

 

这封信到达乔尔卢卡一家手里的时候,六月的阳光和蝉鸣正亲吻着海岸线。亚斯敏卡▪莫德里奇在她的缝纫机上从早到晚的工作。而她的丈夫已经让附近所有村子的人都知道了,我们扎达尔很快就要出一个足球明星了!

就要返回萨格勒布的卢卡▪莫德里奇和上次离开时没有什么区别,仍旧比同龄人看起来要小两三岁。他趴在窗台上对正一脸骄傲的和邻居交谈的斯蒂普▪莫德里奇喊道,“爸!快回来吃晚饭!”

 

2001年秋天,落叶拥抱大地,莫德里奇在萨格勒布火车站受到了乔尔卢卡一家热情的欢迎。“看看,这是谁!我们可爱的小卢卡,长这么大了!”数年不见,安达·乔尔卢卡爽朗依然,“快过来,查理!查理?这孩子是怎么了?”

她的小儿子一言不发的接过莫德里奇手中的行李箱,连声招呼也没打就健步如飞的走到了一行人前面,甩给童年玩伴一个半大男子汉的背影。

“咦?”重逢喜悦被覆盖上了一层莫名其妙的疑惑,莫德里奇揉揉自己的头发,不得其解。

“抱歉,查理他有点青春期叛逆。”一旁的男人拉住想要上前逮住自己儿子教育一通的妻子,转头对莫德里奇眨了眨眼,“其实他很高兴见到你的,相信我。”

莫德里奇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迪纳摩队的青训营离火车站不远,于是乔尔卢卡夫妇带着莫德里奇走路过去。一路上莫德里奇被不停的嘘寒问暖,从父母兄弟姐妹到扎达尔的足球队,乔爸爸甚至热络的表示计划明年夏天全家去亚德里亚海度假。乔妈妈则说了至少五遍小卢卡你不要担心在萨格勒布没有亲人,我们就是你的亲人。

他们的儿子却提着行李箱远远走在前头,如陌路人,让莫德里奇一路上都在十分担心的回想自己是何时得罪了他,甚至连个正脸都不给人家瞧瞧!生气!都是一家人怎么差别就这么大?!

 

在乔尔卢卡夫妇的帮助下,莫德里奇很快到青训营里报完到并且安顿了下来。临走前夫妇俩再三邀请他到家里玩,而查理则双手插在裤兜里,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他们走了之后,莫德里奇躺在房间里胡思乱想,簇新的床单被套带着刚刚浆洗过的味道。十年一梦,带着行李箱里的家乡味道,他又来到萨格勒布,并且将长期生活在这里。就在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莫德里奇一惊,猜测也许是热心的夫妇忘了什么事情又折返回来了,跳下床打开门,——“查理?怎么会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

十五岁的韦德兰·乔尔卢卡体格已经是个标准的成年人了,而且力气很大,没有丝毫防备莫德里奇便被紧紧的揽入了怀里。

“卢卡,对不起,我只是……太久了,你知道的,太久了,我有点不知道该……”

方才的不解烟消云散,莫德里奇捂住他的嘴,表示自己都明白,然后饶有兴趣的打量对方褪去稚嫩的面孔,浓眉,漂亮的蓝眼睛,坚硬的轮廓,最后是唇下青涩的胡茬。从过去到很久后的未来,这都是印在他脑海中最好看的一张脸。“查理,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好久不见,我们都是大人了呢。”

他的查理眼中早已是水汽弥漫,“很好,就是经常……想你。”不自觉手臂的力量又加重了几分。

“我也是,查理。”莫德里奇低声呢喃,如同着魔一般,“给我一个吻吧,查理。”

他的查理毫不犹豫的吻上了他的额头,又在几秒后转移到了已经通红的少年脸颊,再次迟疑了几秒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慢慢的,吻上了他还从未被其他人占领过的唇。初次的肌肤相亲,刹那间便变得放肆。未经情事的少年的吻毫无技法可言,说不清到底是情动难耐还是发泄旷日持久离别的寂寞。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宛如置身梦中,只有彼此猛烈的心跳是真实的。刚才索吻的时候他想要得到的是这样的感觉吗?他不知道,也没有一丁点儿反抗的念头,只是顺从本能的配合这个生涩的吻,闭上眼睛,口中一片酸麻,全身如触电般的缩成一团,想让对方把自己抱得更紧,再紧一点。

作为一个吻它很长,相对于一生来说它又太短。短得须臾之间已是千帆过尽,隔海相望,长到让人用尽余生去想念。

 

下一个这样的吻则是十年之后。

 

2010年春天,让人沉醉的午夜。走出希斯罗机场的莫德里奇找到了熟悉的停车位,看到了熟悉的那辆车,熟练的钻进车里,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新婚快乐,卢卡。”地下停车场的灯光昏暗,熟悉的侧脸完全融入了阴影里,语气则像是在祝福球场外面卖爆米花的那位小商贩。

莫德里奇觉得喉咙里像堵住了什么,并且在此刻深深感觉到即使他已经不是小城扎达尔的穷小子了,他是英超红人,是豪门追逐的对象,却依然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想要说出的每个字都好像带着避无可避的伤害。

阴影中的人微微动了一下,或者说更像是在颤抖,“上个星期我和伊娃分手了。她想要走进婚姻,我想我现在无法满足她。”

莫德里奇靠着坐垫长舒一口气,试着去摸对方的右手,手背上有伊娃的名字。一年前当乔尔卢卡想要一个新的纹身的时候,正和那位漂亮的波斯尼亚姑娘如胶似漆。从十六岁开始就同居一室的两人,居然只能在训练场和比赛场上相见,让莫德里奇第一次意识到在乔尔卢卡的生活中会出现比他自己更重要的人,他选择性忽略了自己也在恋爱中的事实,倍感失落。于是当乔尔卢卡向他征求建议时,他随口说,为什么不纹上伊娃的名字呢?那一定会让她很开心的。恋爱中的人反应总是慢半拍,更何况他的查理向来不是一个多加思考的人。完全没有听出他话外之音的乔尔卢卡愉快的采纳了他的建议,并且迫不及待的向所有人展示自己对女友的爱。

一种难以解释的受伤害的感觉。是时候了吧,我们已经不是需要为对方排遣寂寞的孩子了,那些只有彼此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莫德里奇想。很快他搬出了两人合租的公寓,和女友万妮亚开始同居。然后在所有人都还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时候,万妮亚怀孕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人猝不及防。当莫德里奇回过神来,离万妮亚的预产期只剩两个月了。匆匆赶回萨格勒布走完结婚登记流程,他成了一个女人的丈夫,并且很快将要成为一名父亲。而他的查理,手背上那个纹身,却变成了一个残破的纪念章。一年时光在你浑然不知时已经在你生命里刻下沧海桑田。

“查理,有很多事情是必须去面对的,比如,我们会有各自的伴侣和孩子,还会有……”莫德里奇的目光透过车窗看向其实什么都没有的前方,发现似乎连说服自己都尚且不容易。

“会有各自的队友是吗?”乔尔卢卡转过脸来,挂上一抹难辨其味的笑容,“卢卡,我的卢卡,其实你早就有很多计划了对吗?”

莫德里奇猛然如被浇了一盆冷水般,一脸震惊的看向他,“不,查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乔尔卢卡说的也不过是一时气话。他生气,生气莫德里奇一声招呼不打就组建起了自己的家庭,也生气毫无预兆就将被剥离去生命里的一部分。偏偏他又不能生气。万妮亚回到萨格勒布待产,他的母亲安达忙前忙后的帮着安排,就像是自己要当祖母了一样,“连我们的小卢卡都要做爸爸了,真是难以置信!”

对啊,卢卡▪莫德里奇是韦德兰▪乔尔卢卡亲如兄弟的最好的朋友。好兄弟结婚了,难道不应该祝福吗?韦德兰▪乔尔卢卡,你安的是什么心思?如此想来,反而更加气不过。

不知是哪来的冲动,他竟使了八分力气,把莫德里奇肩膀掰得咔咔作响,逼他正视自己,字字有力的问道,“卢卡▪莫德里奇,你何必在我面前伪装?”

莫德里奇不由得惶恐,心中颤动,他已经习惯了他的查理温柔的拥抱和亲吻,还从不曾被这样注视和逼问过。多少年了,他了解这个男人是何等的顽强又是何等豁达,这样的失态过于罕见以至于他误以为他永远都会快乐的与分享他人生中一点一滴。忆那年这个人自曼城转会而来,面对记者丝毫不加掩饰说道就是为了“最好的朋友”而来到白鹿巷。忽然想问,那句“你要是离开我就杀了你”是认真的吗?

“我爱你,卢卡,你知道吗,我爱你。”终于啊,虽然声音连低得他们自己都听不清,再不说或许今生都没有机会了吧。

莫德里奇口中一片苦涩,耳边有无数个小人在叫嚣着快告诉他你也爱他啊。藏匿在心底最深处的千言万语,他恨不得一股脑的倾吐,却生生被挡在了闸门里。说不得,说不得,一说出来便万劫不复。若是他一个人万劫不复也就算了,万万不该由无辜的其他人来承担。

感觉到对方不住的颤抖,乔尔卢卡到底是心软了,松开了禁锢住对方的手,或许,都是自己在无理取闹吧。

“我也爱你,查理,我的兄弟。当我的伴郎吧,查理。”

听到这话乔尔卢卡一怔,对方双唇就覆了上来,让他想说还未说出口的不字统统死在腹中,让他全身脱力只剩下共同呼吸的渴求。这一吻挥霍了莫德里奇一生的任性,起初还带着几分犹豫和纠结,渐渐就一发而不可收拾起来,终于好像是抛下了所有的顾虑,变得如同翻江倒海火山喷发,仿佛要令那再也不能诉说的情愫在风吹浪打中就此随波逐流,又像是在让避无可避的告别变得尽可能温柔热烈,让人痛彻骨髓,又死心塌地,只愿此刻永存。

算了,就这样吧,乔尔卢卡想。万妮亚是个很好的女人,就让他的所爱与她白头到老尽享天伦之乐,万箭穿心留给他自己。

 

据说结婚以后日子就会变得飞快。莫德里奇结婚以后,乔尔卢卡确实感受到了生活变快了许多,夏天刚刚过去,转眼又到圣诞假期。在他二十四年的人生里头一次发现有这么多需要去面对和解决的事情。莫德里奇渐渐蜚声欧洲足坛,刚签下的六年合约也不能阻止比热刺更好的球队投来热络目光,在攀向更高处的路上和球队互相不留情面的撕扯。而他则遭遇了职业生涯第一次重创,欧冠赛场上的一次重伤以及竞争对手的异军突起把他死死摁在了替补席上,给他的热刺生涯蒙上一层阴霾。很显然,他们的伦敦时光都在走向尾声,而下一站他们恐怕很难继续在一起了。

在球场以外,为人夫父的莫德里奇自然而然把自己交给了家庭,留下单身汉老友醉不成欢。

这一切让乔尔卢卡无比怀念从前。

 

十五岁的时候他们在彼此身边,球衣号码比上场比赛的次数大得多,然而就算是坐在板凳上聊一天都让人无比开心。球队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在离莫德里奇不到三米的距离内一定会有乔尔卢卡,如果有其他人误入乔尔卢卡在意识中划分的领地,便会体会到如芒在背。

“卢卡就像是我们查理的小女朋友一样。”那些人笑着说。在笑声中,皮球飞过头顶,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直直落入网窝。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瘦瘦小小的身影背着手扬长而去,乔尔卢卡在一旁没心没肺的欢呼,“天哪卢卡你是个天才!”

 

那时他们还做了什么呢?

训练结束后乔尔卢卡像个大人一样拍着莫德里奇的肩说我请你喝一杯,然后两个未成年人在酒馆里点了两杯果汁对视傻笑。

睡觉以前一定要对着镜子大喊一声我要进国家队,据前辈说很灵验。但是他们却一直没问为什么前辈一辈子与国家队无缘。

乔尔卢卡经常在宿舍里对着墙偷偷练习射门,练到雪白的墙壁上布满了灰色的印子,“万一我能改踢前锋呢?我和卢卡就能配合得更好了!”

他的卢卡对他温柔的笑笑,好像上帝也在慈爱的对着他笑。

百废俱兴的萨格勒布没有伦敦的灯红酒绿,没有马德里的纸醉金迷,也没有莫斯科的歌舞升平,业余生活贫乏到有一点点无趣。他们常常晚饭后手牵手在萨瓦河边散步,从夕阳满天走到月光铺地,连河边垂钓老人都收起鱼竿和战利品回家,再一步一步的挪回球队。会觉得事情这样的妙趣横生,大概只是因为是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吧。

后来,在花花世界人潮簇拥里,少不了来自别处的浓情蜜意,然而莫德里奇再也没有见过那时的夕阳和月光。就像他去过世界各地的热门餐厅,品过不同年份的美酒,最美味的却始终是童年的松饼。

 

十八岁生日来临前,莫德里奇告别了迪纳摩的青训营,去城市那头开始他作为一名职业球员的生涯——会被写上履历的真真正正的生涯。庆祝,当然是要有的。如何庆祝,却让乔尔卢卡伤透了脑筋。

最终他选择的庆祝方式简单粗暴直接,“成为一个男人吧,卢卡。”

莫德里奇站在昏暗的灯光下,在聒噪的人群中头晕目眩。男男女女都在近乎于癫狂的扭动。明艳动人的斯拉夫女子如花蝴蝶一般四处穿梭,轻佻的勾引衣冠楚楚的男人。男人在喝酒,在半醉中笑着讲不必负责任的情话。

这是二十一世纪行进了几个年头之后,压抑多年宛如一夜之间天性释放的克罗地亚人的夜场。

“查理?”他回头瞧去,看到高大英俊的乔尔卢卡在一群美女包围中手足无措,“别看我,是别人告诉我的,我也是第一次来!”

此时的乔尔卢卡没有多年后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本事,只有面红耳赤丢盔弃甲的狼狈,也有荷尔蒙过剩的少年无法隐藏的乐在其中。

他的查理,竟然在和来历不明的女人搂搂抱抱。莫德里奇觉得无名火起,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如同被人抢走心爱的玩具。这一晚的他,和几年后因为看到乔尔卢卡展示女友名字的纹身而愤怒的结束二人“同居生涯”毅然投入下一段人生的他,微妙的重合在一起。

“卢卡?卢卡!”急忙甩掉身边的流莺浪蝶,来不及心疼为了今天晚上花掉的半个月薪水,乔尔卢卡赶紧跑了出来。

莫德里奇上了一辆电车,而乔尔卢卡跑来的时候,车门刚好戛然合上。毫不犹豫的,他撒开脚丫子追着电车飞奔了起来。

坐在窗旁的莫德里奇一直都清楚的记得乔尔卢卡追着电车跑的这一幕,记得自己把脸贴在冰冷窗玻璃上,记得对方呼喊自己名字的口型,记得匆忙跳下车摔的那一跤,记得窒息的拥抱。就像所有成为日后致命伤的短暂浪漫镜头。

气喘吁吁的乔尔卢卡抱得他生疼,“抱歉,我不会再去那种地方了。”

“并不是这样的,查理,我只是呆在那种地方有点不舒服,并不是生你的气。”莫德里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

“……真的没有生气吗?”

“真的。”莫德里奇知道此时只需要一个笑容就可以了,他说的一切他都会去相信,从不怀疑。

 

或许是受不安定的童年生活的影响,莫德里奇既恐惧失去也不愿意表达这种恐惧,对每个人都和和气气,对越在乎的东西面上反而越是云淡风轻,这样就算是别人从他手里得到也不会有太多成就感,自己也好像可以免于太多难过。可怜乔尔卢卡从来没有明白过他这种心理,始终不敢确定在莫德里奇心里自己的位置,整天担忧他是不是喜欢别人了。他的卢卡已经半个小时没有和他说话了,他的卢卡对着别人笑了。就连给莫德里奇多打了一勺菜的食堂师傅他都怀疑对方图谋不轨,谁让他的卢卡那么可爱呢?

当莫德里奇的生命中有比他更重要的人和事情的时候,他会自动的让位,让彼此都过好没有彼此的人生。乔尔卢卡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所以几年后当莫德里奇和万妮亚坠入爱河,他也开始与伊娃热恋。并且相比起低调沉默绝少透露私生活的莫德里奇,他丝毫不介意对外宣称自己的幸福,爱得高调,爱得热烈。而当莫德里奇结婚生子,在只有当事人知晓的,并且以为是短暂的痛不欲生之后,他又恢复如常,阳光沙滩美女,做一个英俊而且富有的足球运动员该做的事情。

再后来,当乔尔卢卡明白莫德里奇离开白鹿巷的决心已经无人可以改变的时候,抢先一步把自己送到了远离欧洲大陆一年有三百天寒风凛冽的城市。从此山高水迢,踢完自己的比赛之后从手机或者电视机里看到对方有上场比赛,有首发,有助攻,有进球,有越来越稳定的上场时间,越来越多热爱他的球迷,有自己此生恐怕也无法拥有的荣誉。偶尔重逢在国家队的集训和比赛中,他们依然熟稔亲切像一起度过多愁童年无忧无虑少年时一样。此心安矣。

就是偶尔夜深,忽然想起,那年年轻的我和你,笑声眼泪,拥抱离别,这些那些。

 

身在克罗地亚时,他们向往着欧洲大陆乃至整个世界。离开克罗地亚之后,他们开始慢慢变老。北伦敦的雾是情深缘浅的回忆,不能长相厮守,冰冷的伏特加与热烈的弗拉明戈却是情浅缘深的相濡以沫。

二十几年的光阴就这么过去了,走过战争和平,走过气象万千。少年和男人的区别,在于少年在白驹过隙的年岁中放大哀伤,男人在浩渺痛楚的年岁中隐忍冷伤。

在遥远的南美大陆,莫德里奇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力不从心。最后一次返回酒店的大巴上,他凝视黑漆漆的窗外。墨西哥人的欢呼已经远去,却仍旧像针刺痛耳膜。

“查理,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当然是成为足球明星了!”

“据说这样很灵验的。”“真的吗?我要进国家队!”

年纪是一种成长的刻度,多年以后,他们终于可以坐在对方身边侃侃而谈当时仰望梦想的样子,却也无能为力韶华的逝去。

“想什么呢?”他转过脸去,乔尔卢卡的脸凑了过来,距离太近,连是谁的呼吸都有点分不清。情不自禁的吻了下去,单单这蜻蜓点水般掠过的一吻,莫德里奇心中已如释重负。

“想我们刚认识那时候,你就那么小一点儿……”大巴上没有开灯,黑暗中他看到对方眼中的那片海波光粼粼。

“那么小一点儿的是你吧?其实有件事情从来没跟你说过,我们认识的那天我在旁边偷偷看了你好久,不知道怎么上去打招呼,幸好你把球踢到我那儿来了,也算是上天的安排吧?”

莫德里奇一惊,然后低声笑了起来,“有件事情我也没跟你说过,你编的那个草戒指,我一直放在盒子里,放到发黄了都没舍得扔,后来我妈妈扫地的时候不小心把盒子打翻了,顺手给扫了出去,我还掉了几滴眼泪呢。不过你放心,我只是觉得它好玩而已。”

乔尔卢卡揽过他的肩,笑着叹息,“原来大家都是有秘密的人。”

 

2015年,在巴拉哈斯机场候机的乔尔卢卡眺望马德里的万家灯火,忽然明白,莫德里奇就是他的劫。不管在世界哪个角落里流离或是试图躲避,他的卢卡都是他最初的爱和欲,最沉的思与叹。恐怕此生难解。

 

一棵树上有若干不同的枝桠。有缘在同一个枝头遇见截然不同的彼此,各自问候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一起看风月花雪,一起品寒风冰雹,一起冲破枪林弹雨,一起成长成更加靠近对方的样子,一起演一出不需要演技的戏,一起牵扯心痛的哭闹。终于在必须道别的时刻,他们向对方挥挥手,离开大树,去天涯深处归落花。

仿佛永远分离,却又一生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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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体是一只咩,梦想是南极足球冲进世界杯,曼城死忠,罗西基本命,偶尔码字。